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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
信寄走了,高加林的身体却因此而掏空了。他知道,这封信一旦寄出,意味着他跟黄亚萍的联系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。他没法选择,他不能接受亚萍的爱。他知道,这样的爱会成为他们一辈子的负担。他将在城市里疲于奔命,没头苍蝇般胡闯乱撞,最终,留下满身的伤痕;亚萍也会因为他的农民身份受到影响。所以,为了他好,也为了亚萍好,他采取了一种彻底与南京断绝来往,连朋友都不做的方式来回绝亚萍。
俗话说:长痛不如短痛。他用最决绝的冷漠无情,快刀斩乱麻,给谁都不留希望,好让大家都尽早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上来。
一件事情的抉择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云淡风轻。
信寄走以后,高加林并没有因此解脱,而是整个人仿佛灵魂被抽干了,变成了行尸走肉。他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?他断然地拒绝了亚萍的再一次示爱,彻底地阻断了自己的后路。
巧玲我们不做过多赘述。谈谈亚萍,抛开情侣关系不说,黄亚萍是他人生旅途上的导师和知己。现在,这个知己已没了,他的前途一片黑暗。
一切都茫茫无期,他想去新疆发展的念头,大概也只能在心里想想,理不清任何一点脉络和线索。如果真可以,早在他跟巧玲一起报名参军的时候,就不会因为年龄问题而被淘汰下来了。
绕了一圈,他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,经历过身体和心灵的审核,现在,他又重新回到十字路口,该怎么走,他彷徨无措?
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,机会已经摆在他的面前,选择去南京,就抓住了爱情,可是他放弃了,他没有做好准备。他不能仅凭发表两篇小说就可以自信满满地融入城市,他充其量只能算个文学青年。而在当今这个时代,所谓的文学青年城市一抓一大把。没有稳定的事业,稳定的收入,他不能成为亚萍所期望的,离专业作家的路程还很远很远。
他是一个男人,他不能让亚萍一直养着他,不能让她为了他的命运担惊受怕。他就是一个农民,承担不起城市未知的生活。他的斗志在被公家退回的那一刻,失去那一纸城市户口庇护的那一刻,就彻底明白了农村与城市的界线。
他现在民办教师的工作是巧珍为他求来的,这是他生活的保障。如果舍了这份工作去到南京,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?他不敢做这样的豪赌。
这是一种割肉般的艰难抉择,特别折磨人的身心。一切的过往,如同梦幻泡影般随风而逝了,只留下他独自伫立风中舔舐伤口。
他突然理解了德顺爷爷为什么会终生不娶,他用一辈子来祭奠青春,祭奠爱情,应该也是年轻时候爱得太深,伤得太深的缘故吧!他身心疲惫,有那么一瞬,他也在想,这一辈子,就这么着吧!像德顺爷爷这样,也没什么不好?活在回忆里,也是一种甜蜜。但是他不能、他不敢向生活妥协,一想到年迈的父母,他又做不到无牵无挂。
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德顺爷爷了,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?老光棍活得洒脱而随性,他大概正圪蹴在他的庄稼地里,思念着灵转,唱着《走西口》:“……有钱的是朋友,没钱的两眼瞅;哪能比上小妹妹我,天长日又久……”
高加林突然泪流满面起来。在他的猜想中,德顺爷爷是否也经常这样哭他的灵转?是否也会在寂静的深夜撕心裂肺?每个人都有生活的多面性,人前表现好的一面。而只有自己内心知道,苦痛往往都在独处,和夜深人静的时候。
孩子们小升初考试完毕后,他比别的老师早两个星期放假。他决定利用这个暑假,好好捋一捋心里的烦闷。究竟是要继续教书,还是打谋别的出路,应该早做决断。
有很多事情他还理不出头绪。南京是彻底断了,新疆他也无心向叔父咨询。
在给亚萍回了信后,他突然间对想去新疆发展开始犹豫了。新疆地大物博,可有他的容身之所,那里的人们会不会接纳他,是不是也要对他构筑起人心的荒漠?他突然有些害怕,其实,最安全之所,还是高家村。退无可退,他还可以当农民。他就是不甘心,他才二十五岁,还有大把的奋斗能量,不想把大好的青春就此埋葬在农村。
他的烦恼,源自于他无处安放的灵魂。
一切的未知形成一个绕不开的心结,他需要解开,得到启示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。他希望他的选择即使到最后依然是遍体鳞伤,但于自己而言是丰满的、心甘情愿的、不留遗憾的。他在做出决定之前想听听德顺爷爷的建议。老光棍虽然打了一辈子单身,但是在生活上,他无异于是思想家、哲学家,是他人生路上的领航人。
他在挂满果实的桃树下找到了他。又到水果成熟的季节了,德顺爷爷又在采摘桃子。高加林知道,热心的老汉又要满村转着为孩子们散发水果了,又红又大的桃子已经摘了半筐。近处的摘完了,他又悬着身子往枝头外面搜寻着。那些枝条比较高远的,老汉采摘得很是吃力,他苍老的身子吊在脆弱的枝条上摇摇欲坠,高加林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他紧走几步,帮爷爷把枝条拉弯下来,在他手能够着的地方,采摘显得方便多了。
有了高加林的帮助,爷孙俩很快把筐子摘满了。
两人闲拉了会儿家常,在桃树下寻了块有树荫的地方坐了下来。德顺老汉不紧不慢地装了一锅旱烟,将烟杆举到嘴边,这才看向彷徨无措的高加林,他知道这后生又遇到事了,无事不登三宝殿嘛!平常他也是比较忙的,听说还写了书,是个有出息的娃娃。
“娃,有事吧?”德顺爷爷笑眯眯地问道。
高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眼睛看向遥远的天边。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,一时间理不清头绪。
好半天,他才将思绪拉了回来。他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,以及自己的想法,一股脑地向德顺爷爷倾倒了出来,谈到给亚萍的回信时,他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,但是他知道,绝对不能选择去南京。
老汉依旧是那么处变不惊,他慢吞吞地吸着旱烟,静静地听着高加林的叙述,临了,把烟锅往旁边的石头上磕掉烟灰,别回腰间,再次不紧不慢地看向高加林,用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白胡子,开口说到:
“娃娃,你也是经历过生活的人了。有些事情,随心就好,别苦了自己。你的选择是对的,南京咱不能去,咱得找对自己的群。麻雀搞到雁群里飞,就不是一路人。不管什么时候,咱都得记住咱的老根本,咱就是农民的儿子,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苗,想要挣脱土地,难啊!这大概就是咱农民的命。你拼命读书努力去改变,最后还不是落榜了。这就像古代科举考试,千军万马过独木桥,能有几个真正进了城。娃娃,有时咱不得不信命,从古至今,都是这个道理。顺其自然吧!上天没有把你投生城市,而选择农村,就是让你来人间渡这个劫的,你没有那个生来就有的富贵命,一切都要靠后天努力拼搏。选择降生在一个穷家烂院里,你是不是就要对农村心怀怨恨?对你没本事的父亲心怀怨恨?”
老汉从箩筐里选出两个熟透的桃子,衣襟上擦了擦,递给加林。加林示意他也吃,老汉张开豁牙漏风的嘴,笑着说:“我老汉啃不动这些东西了。”
高加林吃着桃子,心中若有所思。
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,德顺爷爷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:
“咱谋别的出路吧!娃娃,我知道你的心思,高家村是留不住你的,你的心不在这儿。鱼大了,塘小了,你困得难受,归根结底,你还是要离开高家村。只是,可惜了你现有的工作啊!那是巧珍对你的一份情,娃娃,记住喽,不管到任何时候,都千万要记住人家这份情。不过话说回来,这也不是什么铁饭碗,你还是缺少公家颁发的盖了公章的那个红本本。”
“娃,你说想去新疆发展,如果有这个机会,老汉我支持你。年轻人嘛,就应该有个雄心壮志,这是好事。跟咱陕北人走西口,走南路是一个样,都是为了谋出路。运气好,也能走成个英雄。不过,你要想好,你爸你妈肯定不乐意你去那么远的地方,你要想办法说服他们。”
“咱陕北人不是孬种,千百年来的走西口,走成了一种传承,一种精神。这没什么好怕的。大不了,走不下去的时候,咱还回到陕北来,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,也不遗憾。”
“新疆太远了,我不了解,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建议。不过,也不怕,再远,它也是咱祖国的一份子。”
“既然决定了,就要好好跟你二爸打问清楚。他在新疆当了几十年的兵,没回来之前还是副师政委,他了解那个地方,能帮上你这个忙。再说,他的子女都在那边,你如果去了,你们兄弟姊妹间也有个照应。”
老汉的一席话,给高加林吃了一颗定心丸,他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。
高加林心情舒畅地告别了德顺爷爷,马不停蹄地给叔父写起了信,他想尽快得到叔父的回复。他的心已经飞向遥远的新疆,这个中国陆地面积最大的省级行政区,历史上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。他仿佛已经站在天山和昆仑之巅,俯瞰世界之奇妙。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。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。他相信他所憧憬的这片广袤的大地,一定足够他飞翔。
他甚至想亲自去一趟地区,当面给叔父说。叔父是地区专署劳动局长,又是新疆转业回来的军人,他一定有办法了解那边的政策动向。再说,他提前放了假,反正也是无所事事。薅弄过的庄稼正处于拔穗时期,生长得挺旺盛,地里活计不是很忙,有他爸妈就足够了。而且,他也想借此机会散散心,这一年来经历的一切,他太压抑了。
这样一想,高加林干脆也不写信了。可是,他又急于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,好压制住他突然间变得兴奋和狂跳的心。这是青春燃烧跳跃想要迸发的火焰,我们表示理解。
很快,他收了一堆衣服被褥到河道里去洗,顺便也游了个泳。
他打算明天就到地区里去,找他的叔父帮忙打探新疆那边的工作问题。
高加林要放弃他“教书先生”的名额去新疆发展,在村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。在长辈们看来,高加林就是一个笑话: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,喜欢这样瞎折腾。都啥年纪了,也不想结婚成家,读书读傻了吧!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到了这个年轻后生骨子里的坚韧,不过,还是觉得大老远去新疆是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。他叔父已经不在新疆,去了能靠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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